三、超人模式

    
查拉圖斯特拉說人類是一根系在動物和超人之間的繩索,一根懸在深谷上的繩索。/往彼端去是危險的,停在半途是危險的,向後望也是危險的,戰慄或者不前進,都是危險的。查拉圖斯特拉的意思是,人類剛好處在猴子階段和超人階段的過渡中。

如果他回首自己的歷史,那他就面臨遵循早已無效的規則的危險;如果他躊躇不前,他就會發現自己的腳下是萬丈深淵,這樣他就會因懼怕跌落而戰慄甚至墜落。與回首、前瞻和停止相聯繫的這三種危險給人的印象是,查拉圖斯特拉將人類與一個走繩者相比較,後者隨著他在繩上邁出的每一步都會陷入一種死亡的危險之中,而人類卻是繩索和走繩者的合二而一。這就是說並不存在一條現成的路(繩索)和某個在這條路上行走的人(走繩者),而是如果沒有走路的人,也就不存在這條路。路是由於有了那個在路上行走的人才產生的。此人知道自己曾經是誰,也知道他將會是誰,但是不肯定自己能否夠成為他將是的人。超越自己要冒很大的風險,因為人們為此必須將習慣的、久經考驗的、安全的事物拋開,以便朝著一個未知的目標前進。絕沒有現成的道路通往這個目標,人們要在奔向目標的過程中自己創造出路來。路途中的每次懷疑和猶豫都會產生災難性的後果,因為只要人們一停止前進,腳下的路和遠處的目標就消失了;行者腳下若踩空同樣也就跌人了未知和虛無的深淵。人類只有永無止境地向前走,才會腳踏實地,即腳踩繩索。換句話說,人類通過行走自己創造出支撐自己走路的支架,最終目的也不再會同路脫離開,因為目的不是別的,正是走路本身。隨著每一步的邁出,就意味著不斷的離開和到達。這條直直的繩索,從固定的一端伸展到另一端,可以理解成繞圓周行走的辯證法。這行走代表了生命,代表了超越自己的強烈追求。在走這條路時,人類產生出了作為繩索的超人。人類走在這根繩索上,與此同時,人類就是這根繩索。

    
查拉圖斯特拉繼續人類的偉大之處,在於他是一座橋樑而不是一個目的。人類的可愛之處,在於他是一個過程和一個終結。橋樑以及前面提到的繩索都可以理解為走過去,朝著人類還不曾是的情形前進。而人類本身也正因為是一座承前啟後的橋樑而不是一個目標才變得偉大。如果人類是目的,那他就不能自己設定目的,他就無法將自己設計為他將要成為的情形,而會受到他的內在的目的性的限制,那麼人類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終不外乎僅僅是去實現他無需去做就已經存在的目的了。被視為目的的人類顯然不能通過自我超越而向更高層次發展,因為他就是他自己的最高層次。但是,假如人類將自己視為一個通向最高層次的階段,通過一次次的自我超越,建立起連接現在的他和將來的他的橋樑, 那麼人類的這個事業就比人類將自己本身當作目標的事業要偉大得多。只有當人類走出現在的自我以後才決定自己要成為誰和要幹什麼時,那麼在最初的意義中人類就是自由的。這時,只有在這時,人類的目標才不再是人類,而是超越了人類的超人。因此查拉圖斯特拉,人類的偉大和可愛之處在於,他是一個過程和終結。過程表示超越作為人的自我運動;終結表示通過這個運動人類階段消失了,超人階段來臨了,如同涓涓細流匯人奔騰咆哮的無邊大海。

    
對於人類之後的超人階段,查拉圖斯特拉用散文詩的形式抒發了自己對其的熱愛:我愛那些只知道為終結而生活的人。因為他們是跨過橋者。誰作為人類而終結,誰就跨過了橋,就邁向了超人。我愛那些偉大的輕蔑者,因為他們是偉大的崇拜者,是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渴望之箭意味著渴望超越自己的努力,這種努力鄙視人間的一切目的,唯獨想要到達彼岸世界。我愛那些人,他們不先到星星後面尋找某種理由去終結、去犧牲,他們為大地犧牲,使大地有朝一日能屬於超人。任何一個能正常思維的人都不會為一個虛無飄渺的來世作出犧牲。地球,我們生活的大地,有足夠的理由讓人類為它做出超越自我的犧牲。
    
人類向超人超越的過程是一個極其艱難曲折危機四伏的過程,隨時可能付出生活的代價。走繩者無疑代表人類,他想建立一座由動物通向超人的橋樑。走繩者是查拉圖斯特拉所喜愛的人們中的一個。這些人蔑視未來的理想社會,敢於進行危險的超越,勇敢地向著超人的理想前進。超人的事業是前所未有的事業,必將受到舊勢力的瘋狂攻擊,走繩者的墜落就標誌著基督教教義的勝利,這教義抨擊所有違背基督教教義的事為原罪並對觸犯原罪的人處以死刑。走繩者在其過去(順從的羔羊)和未來(獨立的個體)之間被拉來扯去,最終過去獲勝了,未來被放棄了,魔鬼戰勝了超人。但是這一結局並不是最終結局,每個作為走繩者的個體都必須在從動物到超人的過渡中經受多次這樣的死亡(原罪),直到有一天他成功地在自身內超越人類這個階段。我們在前面已經談到繩索和走繩者是不可分的,繩索這條路的存在正是由於人們在它上面行走,隨著邁出的每一步超越自己的行為都重新進行,這種行為的總和就是超人。換句話說超人是走繩者、繩索和目標交織在一起向前進的一個整體。遺憾的是走繩者沒有能夠將這個統一體堅持到底,他在行進中失去了冷靜和平衡,摔了下去。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可以走繩者掉進了肉體和靈魂的二元論中,墜進了他想超越的物質和靈魂之間的鴻溝中。這墜落使由走繩者、繩索、目標三方面組成的統一體破裂了,解體了。如果一個人讓宗教或形而上學的偏見主宰著自己,那他就會被它(們)所超越,走繩者的悲慘結局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查拉圖斯特拉試圖讓走繩者在臨死前明白,他(走繩者)本來已經超越了基督教關於魔鬼和地獄的教義,只是他還未來得及做出不存在靈魂不死的結論。要知道肉體和靈魂始終相依相存;肉體是經濟基礎,靈魂是上層建築,肉體終結了,靈魂也就不存在了。走繩者雖然沒有走到繩索的那一端,但他用自己寶貴的生命向世人展示他是一位勇敢者、創新者,是一位向著超人理想奮勇直前者。從這個意義上,他是一位大無畏的先驅。

    
查拉圖斯特拉在其演講的結尾談到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超人的宣告者。我愛所有那些人,他們象沉重的雨點,一滴一滴地從人們頭頂上的烏雲中落下;它們預告著閃電的到來,並作為預告者而終結。/看吧,我是一道閃電的預告者,一滴自雲中落下的重雨點:但是這道閃電便是超人。——”21查拉圖斯特拉不是超人,也不是超人的代表,而是超人的宣告者。他要將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預示著超人的閃電事件中。這閃電將舊世界突然間照亮,撕掉了它的全部偽裝,展露出猙獰的本來面目,並宣告了它的末日。這閃電表明了舊的思維方式和舊的歷史觀的終結,這閃電預示了新的質的飛躍的來臨。隨著這閃電的到來,作為宣告者的查拉圖斯特拉就終結了。因為閃電、雷鳴、暴風雨過後,人類就成功地過渡到了超人,作為超人的宣告者就成為多餘的人了。人類自身超越了傳統的人物形象,並把這個新形象放到恰當的位置上。一旦超人的理念直接進人到人類的意識中,查拉圖斯特拉的使命就完成了,那時他將同其他人一樣,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更新自己,全力以赴地創造一座由動物向超人過渡的橋樑。

    
非常遺憾,查拉圖斯特拉的演講超出了人類理解水準的地平線。所以,當查拉圖斯特拉結束演講時,聽眾大聲轟笑、怪叫、咂舌頭。人們嘲笑他,就象當年蘇格拉底向洞穴人解釋他的理念時受到的嘲笑一樣。即便在那兒,洞穴人也向蘇格拉底嚎叫;讓我們看看你的理念吧!接著他們指向每一堵有陰影的牆,在這些洞穴人看來,這些陰影就是真理的化身。蘇格拉底無法向他們展示什麼是理念,並不僅僅因為他從陽光普照的世界回到昏暗的洞穴中感到頭暈目眩,還因為而且首先是因為理念表達的方式和牆上陰影表達的方式截然不同,理念是無論如何無法以陰影的形式出現的。查拉圖斯特拉和蘇格拉底的遭遇如此相似,聽眾想看見他宣揚的超人,但人們沒有搞明白,超人是無法看見的,只能做出來。遺憾的是,按照人類的傳統悟性,人類只能理解物化了的。客觀上觸摸得到的形體,而恰恰在這種意義上既不存在超人,也不存在理念。超人就不是人,更不是那種超級人。超人不是個體,而是個體一項活動的總稱。這項活動的特點是既超越出去又在更高的程度上回歸自己。所以,只有當我們去做這件事時,只有當我們去超越人類自身時才會有超人。由於世人的不理解,查拉圖斯特拉下山後的第一次演講失敗了。人們用舊的思維方式來理解查拉圖斯特拉的超人學說,似乎他要宣佈一個新的救世主的降臨。按照傳統觀念這個新的救世主是特定的個體的人,他以說教者的身份來此地教訓人類,人們想看的就是這種人。回顧人類的思想史,人類對於超出了自己理解力的改革者通常都採取從肉體上消滅的解決辦法。到目前為止查拉圖斯特拉是第一個倖免於難的人,這也許得益於人類的誤解。在世人看來,查拉圖斯特拉是個難得的白癡,一個令人捧腹大笑的丑角,但恰恰是這個丑角向舊世界的尊貴無比的人物形象和至高無上的理性觀念宣戰。

    
          四、對立統一體的圓周運動

   
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塑造了查拉圖斯特拉的兩個動物形象:鷹與蛇。這兩隻動物象徵著一個對立統一體。在這個統一體中對立面既相互對立又相依相存。鷹這個高傲的動物盤旋在高空,它代表了理智與精神。蛇這個聰明狡滑的動物生活在地面,它代表了肉體與物質。儘管這兩種動物向前運動的方式不同,但是其共同點是都做圓周運動:鷹在空中畫圈,蛇在地上留曲前進。蛇纏繞在飛翔的雄鷹的頸上的情影直觀地表現了對立面的統一。鷹與蛇,精神與物質是如此的不同,只有圓周運動才將二者聯繫在一起。對於尼采來超越自我的行為就是向高層次發展的原則,它既超越自己,又在超越後回歸自我,只不過是在更高的層次上。鷹與蛇儘管相互對立,截然不同,可它們二者之間沒有敵意,它們在友好的合作中完成圓周運動。同樣的,精神和物質不是相互抵毀,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補充,精神通過物質來實現,物質通過精神來提高。蛇在與鷹的共同飛翔中離開了它在地上的居留地升躍到了它依靠自己的力量無法達到的層次,同樣的,物質作為精神的實現者進人了它通過自己的努力無法涉足的領域。精神中有物質,物質中有精神,不論物質還是精神都存在向更高層次發展的要求。這種要求作為權力意志的原則在共同的又存在差異的圓周運動中表現出來。

    
人類好比鷹與蛇的統一體。因此查拉圖斯特拉乞求高傲(鷹)永遠伴隨他的智慧(蛇),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人類永遠以圓周運動的方式前進。在這圓周運動中人類存在的對立面辯證地統一在一起,相互鬥爭,相互依存,就象查拉圖斯特拉的鷹與蛇一樣。它們各是不同種的生物,但是纏繞在一起共同做圓周運動。在現實世界中精神(靈魂)既要緊跟物質(肉體),以便不與物質脫節並隨時汲取生活的活力,同時精神還要反作用於物質,發揮其獨特的能動作用。

    
最後,讓我們分析一下查拉圖斯特拉的終結。從表面意義上看,這首先是指查拉圖斯特拉本人。他在十年前走了自下而上之路——復活,現在走的是自上而下之路——終結。從一個非表面的意義上看,查拉圖斯特拉在進行這兩種相反的運動中執行的是權力意志的原則,這一點在形成過程中表現得非常直觀。傳統的二元論觀點把對立面不是看作既矛盾又統一的,而是看成極端相反、水火不相容的。恰好在這一點上尼采與傳統的二元論者分道揚鑣。西方哲學界的普遍錯誤在於他們把對立面作為誓不兩立的二元論固定、延襲下來了,其實質問題為如何看待對立面之間的關係。在真實世界(即西方傳統觀念中所的表像的世界沖對立面之間的關係是對立統一的辯證關係二者既極端對立又相互依存,並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尼采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一點。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表達了清晰明確的一元論思想。二元論的思想淵源流長,無論是在人類早期哲學的璀璨明珠希臘哲學中還是在人類宗教史上歷史最長分佈最廣影響最大的基督教教義中同樣存在著兩個世界的學說——真實的世界和表像的世界。這兩個世界之間的關係被絕對化了。形象地,好比人們設定了圓周的直徑,卻忘記了圓周本身。這樣一來勢必給人造成一種錯誤印象:這是一對無法調節、無法統一的對立面,人們只能選擇或者這一面或者那一面;或者向上到精神,踏上通往所謂的真實的、美妙的世界之路,或者是向下到物質,墜入所謂的表像的邪惡的世界之中,二者之間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尼采力圖超越二者之間的鴻溝,他用形象的比喻和散文詩的語言生動地表述了二者之間的對立統一關係以及圓周式的前進方式。超人的思想是尼采超現實的想像,超人的理論無疑應歸人唯心主義的體系。但是這裏面所包含的一無論的思想和辯證發展的歷史觀是無論如何應該肯定的。另外尼采的唯心主義體系裏所包含的異常生動的辯證法思想,比起當時在歐洲大陸廣為流行的庸俗唯物主義機械唯物主義和拜物教不知要高明多少倍。馬克思主義以前的唯物論,由於其機械的、形而上學的性質,沒有在強調思維依賴於存在,精神依賴於物質的前提下,充分估價意識、精神、主觀的巨大能動作用,人類這方面的正確認識首先是在唯心主義哲學範疇中被體現出來了。尼采在《查拉圖斯如是說》中所提出的超人理論和永恆輪回的思想就是出類拔萃的例證。

釋:

    ①②③④⑥⑧⑨⑩⑾⑿⒀⒁⒂⒃⒄⒅⒆⒇21)尼采: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von G. Colli und M. Monti-nari, Band 4, Walter de Cruyter, Berlin/New Yorkl988,14, 14, 14, 14, 14, 29, 31 31, 14, 14, 15, 15,16, 16, 16-17, 17, 17, 17, 18.

    參見赫拉克立特:《未完成作品》,第8283頁。

    
尼采 :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von G. Colli Und M.Montinari, Band 6, Walter de Gruyter, Berlin/New York1988,第300頁。

 

 

 

 

 

 

 

 

【來源】華南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刊期】2002年第2(總第136)
【發表日期】200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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